广袤的大陆一处地区，林森茂密，未曾有外人踏足，当中的秘辛，如今向你讲述。

虎豹豺狼，牛羊马鹿，皆具有智慧与人无二，至于形态体貌，则是二足行走而保留兽形，类山精妖怪之流。父生子，子又生子，演变流转，也发展成数个城邦。他们具有智慧，能通语言，会写文字，却不能感同而身受，或许毕竟是兽吧，始终挣脱不了弱肉强食的本性。

某阴蒙蒙的清晨，杨卷毛受冻醒来，仍是身在石砌的堡垒中，给人抗寒保暖。他是羊型兽人，浑身覆盖洁白卷曲长毛，皮肤下又有寸余脂肪，最是能抵挡寒风，阻挡冷霜。几只同他同种的兽人，被拿来当做棉被，为城堡的主人对抗冬天。

房间内昏昏暗暗，只有数缕光自窗隙门缝漏入，才勉强照出房内各种物事。虽然是堡垒之主的卧榻，却还是只有大床一张，衣柜一个，桌椅一套，不过相较寻常人空间要大不小，又有个两个铁甲卫兵在屋内守着房门。诺大一个房间，也没有壁炉碳炉，然非物质缺缺，而是兽人皆怕火，所以不设火炉取暖，因此才有了杨卷毛的工作。

杨卷毛眼下只觉得寒冷透肤，抵不住的寒意叫他生通。他在某大人床上腾挪辗转，好去分取同事的温热，这间响动却也唤来了卫兵。

“做什么？打断了大人睡眠，没有你好果子吃！”卫兵一路过来，尽量缓慢以免铁甲铮铮作响，此刻也是刻意压低声音。

只是一个目光，就吓得卫兵倒退。威严、残酷、嗜血的性情混在眼神里自然流露，杨卷毛的眼神哪里像一只羊，分明是一头食肉猛兽！

“你想干嘛！”卫兵反应过来，紧紧握住剑柄，抽剑出鞘数寸。

杨卷毛方面却是浑然不知，懵懵懂懂连忙起身下床伏倒，哪有半分猛兽模样。

卫兵见状旋即收起战斗架势，上前就要去拉杨卷毛的羊角，想把他提拉起来，再教训一顿。拉着羊角，自然也就避不开那双眼睛，那眼神实在是瘆人。

“……回去躺好。”

“做什么。”

掌状的巨大鹿角扫到墙壁，发出沉实的声音。此地之主醒了，冷冷看着两人，似是要将起床气撒到他们身上。此地是食草动物的城邦，眼前驼鹿正是此地之主。

两人五体投地，等候主人发落。

“发生什么事了，你来说说。”

驼鹿抄起一只羊，怒砸地上卫兵。那只羊砸得卫兵很重，但好在卫兵有甲胄，没有筋断骨裂，只是侧倒在地。他忍着疼痛，咬着牙连忙爬起，恢复跪姿。铁面罩下，卫兵满头大汗，心狂跳不止。

“回大王！是他，翻来覆去，怕吵醒了您，所以才来骂他。”

“他翻来覆去会弄醒我，你来打骂他，就不会了吗？”

“我该死……我该死……”

卫兵把脑袋重重地砸到地面，发出一记又一记响亮的撞击声，让人心烦。

“混蛋玩意！”

又是一只羊砸到卫兵身上。

“混蛋玩意！我让你吵！”

然后又一只。

砸了三四个，才稍稍压下驼鹿的起床气。

此刻卫兵已经瘫倒在地，人事不知，铠甲的部分零件也散落在他周边。至于被随手扔出的羊，更是一个个挂着红，五官皱成一团，蜷缩起身子。

“你动什么啊。”

方才动静，已吓得杨卷毛心神俱裂，此刻他只觉心要跳出来，脑袋也混沌恍惚，随时要昏厥过去。

“……冷。”

好一会儿，杨卷毛的嘴里才冒出这么一个词。

“你冷？”

驼鹿像是听到什么滑稽荒谬的事，无奈地笑了起来，又摇着头。
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用你们做被子吗？”

驼鹿一脸和蔼，看着匍匐在地的羔羊。

“……因为羊毛能防寒。”

“对呀，因为羊毛能防寒呀。你还说你怕冷，你不是一只羊吗？羊身上长的不是羊毛吗？”

杨卷毛的手不自觉颤抖起来，眼眶也湿润了，他知道自己要死了。

“来，抬起头来，让我好好看看这只世上罕有，会怕冷的羊！”

死亡好神奇，未来时叫人惶恐避让，将到时使人或悔或悲或怒，已成定局时却能一时激发强壮人的力量、意志。

狼视虎盼，杨卷毛抬起头，看向驼鹿。

这眼神，叫驼鹿也怔了一瞬。

“好，好，好！果然与众不同哇。”

笑容很快消失了。

“羊呢，始终是羊，就算搏命，也只能够多吃我一拳罢了。”

杨卷毛是羊，他的父母也是羊，劳劳碌碌，过劳而亡。想到这，他的双眼就红了起来，恨天道不公，怨世间无义。

“想活吗？我给你个机会。”

雨淅淅沥沥下着，要把一切都打湿润透，风一吹过，连茂密庞大的树冠下都要遭殃。

“爬上去摘下树顶最高的红叶，就留你一命。”

在那间昏暗压抑的石室里，驼鹿这么说了。杨卷毛的眼神确实杀气腾腾，叫任何一只食草动物见了，他们都要心惊胆颤。然而，驼鹿与他们不同，不只是身为君主特有的镇静，更源于他的实力。高3米，体重400公斤，比历代的王都要高大强壮，即便对上寻常的豺狼虎豹也丝毫不惧，这是他牢牢掌控着当前城邦的资本，域内所有动物都应该对他俯首称臣，他绝不允许一只蝼蚁般的羊以那种眼神挑战他。所以，他要让那只羊认清自己，然后死在那里，杀鸡儆猴。

一片红杉树林，外围山坡满是树树梅花，红色艳得要照亮乌云密布的天。风雨过境，穿林打叶之声便不绝于耳，手持长枪的卫兵，都在等他掉下来。

这棵树是林里最高的，120米，足有30层楼高，便是爬楼梯也要累得上气不接下气。熟练的猴子半个多小时可以爬到树顶，一只第一次爬的羊，只是在爬向坟墓而已。

一开始还算顺利，借着蹄子踩树干稍突出的位置，战战兢兢地向上爬。一个多小时，他才爬到30多米的位置，而风雨早就将他湿透了。体力不断流失，最严重的问题，是体温持续下降，即使他有羊毛羊膏护着，还是很快便要死了，何况他是一只怕冷的羊。

杨卷毛紧紧抱住树干，远眺，满眼皆是红花飞叶，斜风细雨，此刻他好想得阵温热，哪怕投身入火也不要紧。倦意袭来，他闭上眼，却又冷得醒来。往下是长枪，往上是天空，好难选择啊。

“摔下来没有？”端坐王座上的驼鹿问。

“还未，已爬到30米高的位置，可是已经不动有5、6分钟了。”

“还挺能干。”

一小厮奔至门外，答话的岩羊瞧见了，便恭敬地躬身后退了出去，听那小厮的消息。

“大王，传话过来，说又开始爬了，想必这会儿又已爬了个10来米。”

“哦？你怎么看？”

“爬树爬山，虽有不同，但大体也是一个意思。越往上越吃力，徒手攀爬更是难上加难。莫不要说现正风雨交加，失温可是一把快刀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他爬不上去？”

“爬不上去。”

“倘若他爬上去了呢？”

“要是叫他侥幸上得去，也下不来。”

是下来时身疲力乏摔下，还是下来之时跌到长枪上？

爬到七八十米时，已过去两个多小时，杨卷毛的手已经凉透僵硬，只有些微知觉了。支持他往上爬是意志力的工作，是对生命的渴望，几乎失掉意识的杨卷毛，只凭直觉在攀爬。幸运没有持续多久，他一脚踏空，整个人开始下落。急剧下跌一下惊醒了他，用双手紧紧抱着树，腿也尽力夹紧，但没有用，还是一直在下落。

“要死了吗？”他问自己。

一阵激愤之情突然喷薄而出，那是因憎恨命运而激起的情感，是要摧毁所有既定天理的怨恨，此时他双眼变得通红，手上生出利爪，体格也要壮大了几倍，一用力，霎时便停住了。然后他开始往上奔，似一只猫，迅捷轻盈地沿着树干游上去，快得难以置信。

爬上树顶，他环抱着树，难以自已，发出好长一阵怪叫。

他往下看，是正往上看的卫兵，他们都惊诧于这徒生的异变。当他伸手要摘下树顶最高的红叶时，一殷红光点抢走了他的目光。

百花开尽

我花自开

暗香迎雪

请君自来

16字刻于树干上，歪歪扭扭，看着十分古旧。那红光点镶嵌在“雪”字其中一点上，当杨卷毛的红眼注意它时，红光便愈发亮了。它不似宝石，更像是一颗种子，却又圆润光滑得紧，暗红色的神光摄人心魄。他手缓缓伸去，轻轻触上，那种子即刻落入他血肉，生出根和枝叶花实来。

原本变得硕大的体魄又萎缩下去，没有变得瘦削，只是肌肉更为简洁精炼，通体的白毛染成了红黑渐变色，而皮肤却变得莹白如凝脂。原本通红的双眼，此刻眼白眼黑却颠倒了，眼白是黑，眼黑是红。利爪利牙似是打磨过，锐利不可挡。

杨卷毛自120米高空蹬着树干跳下，一众卫兵看着这从天而降的红色暴徒，自然举起各自手中长枪，对准了他。

无坚不摧的利爪只一横扫，枪头便应声而断，他再顺势做空翻，攀附到一个卫兵背上。他脚踩着那卫兵双肩，双手抱住卫兵的头，一蹬而出，随手弃之，又箭欺上别个卫兵近前，用利爪穿过其胸膛，等到别的卫兵攻来，他又早已退开。如此反复，卫兵们都在自己的颈上，胸口处留下了他的爪印。

雨停风止，漫天的大雪紧接着又下。